李莉芬（仙桃供电公司）

多年前的五月，蜷居小屋细读地理，在季节与气候的字里行间，看到“梅雨”二字，怦然心动。

梅雨，给这座小城增添了不一样的季节感。伸手触雨，眨眼间眉睫之上就沾满晶莹碎珠；极目远眺，才能望见天地之间细细密密张织网。静静地走，兀自欢欣，我就是穿过织网里一个浮游的动点。小路逶迤，树峰隐隐，田野朦胧。一直走，怎么走，也走不出这幅水墨画。

梅雨时节，好友来看我。远道而来，纤薄身形在风雨飘摇中瑟缩。一宿的雨嗒嗒滴滴，整夜的少女心事绵绵絮絮。哀怨天公不作美，不曾想带伞走出去，却又有别样光华。讶然发现，一夜间栀子就挣脱嫩苞，带着一抹绿痕露出了净白；水润润的新绿中露出一株娇丽的粉红，是可爱的月季在雨洗里涓静绽放，简素的绿意里刚好够得上华丽。妈妈的小块自留菜地里，藤蔓袅娜，片片叶缝间延展而下的雨珠在风中摇曳，恰似将一帘幽梦轻启。豌豆花羞紫了脸庞黑眼睛含着雨泪，南瓜花却快活得金灿妖娆，黄瓜散发着美丽的剔透的绿、清凉的香，不忍摘，但还是摘一条回去，直接刮成薄片儿敷面，两张青春的脸庞带着透明面具，笑弯了腰，笑岔了气。

雨季里，去会晤后来与我相约携手一生的人。他递过伞，我傻傻犹疑撑开，尾随而去，怕面对共伞之下的局促与陌生。林荫小道，葱郁狭长。空气如滤过般澄澈，每一次呼吸都饱含了水分和清新。偶尔冒出鸟鸣啁啾，刚好打破一下寂静。低头垂睑，看碎石路上水洼中映着天光云影，大大小小的水洼中荡漾一圈一圈的涟漪，余光中偷瞥他身影，挺拔沉静。走至湖边，发觉脚愈来愈重了，原来踏过草地，鞋湿了，沾上了泥。窘怯中等他自然地磕掉我鞋上湿泥，终于敢正视濡湿头发下那双眼睛，竟有如父兄般亲近。湖水白茫茫一片，远眺下着雨的山峦分外好看，山岚低低罩下，半空里浮悬一笔，宛若水墨画中淡淡水晕。

生命的角色不断地改变，在这个季节里成为母亲。空气正调和得如触手的水，不燥不寒，最为相宜。捧着掌心中的宝贝，托着他软乎乎的手臂在露台上接雨，想象雨点儿亲吻他柔嫩手掌一瞬的悸动与惊喜，黑亮瞳仁新奇看雨的每一片刻总能引起我的兴味。那般安静地在怀抱中听雨，半空中窸窸窣窣急如筛豆；林间淅淅沥沥如春蚕食桑；铁皮窗顶上咚咚嘭嘭如鼓；屋檐下成排的络绎音阶；巷子间隙欢快潺潺如溪；似支支交响乐，在合奏，在跳跃，在宣告生命如此丰盈。雨后初霁，露台盆花间会有蝴蝶穿梭，灿亮斑斓，翩然来去。小人儿也扑棱棱欢腾作欲飞之势……守着他，望着他，一天一天可以飞奔进雨中嬉戏，自己却已不能如草如树，蓬勃青翠，欢欣在雨里。

那一年，在病中捱过雨季。灰暗的日子里，父母相继手术，婆婆罹患癌症离世不久，我就像一根总是绷得太紧太久的弦，撑至断裂。站在异地医院的高楼上，医院内是慌乱奔突的人群，院外是马路上煕攘奔波的人流，看得人紧张心慌。雨簌簌落，冲刷着高大建筑物表面的积尘，水影污痕幻化成一张张哭丧着的脸。阴霾总像锅盖罩在头顶，也不知道半天里怎会有那样大的布幕，把少年时的零碎梦想、原本的生活形迹全掩了去，让人喘不过气，挣不脱病，迈不过坎儿。雨整夜整夜下着，像陷入伤感情绪里的诗人，抽身不得，欲罢不能。人就是一叶舟，漂在水里，枕着无边的雨。

今年的雨季，格外漫长。春夏之间，终于有了明显的季节过渡。雨不休不眠地下，盆栽植物竟然在葱茏吐绿后腐根断枝，衣柜里开始弥漫出潮湿的霉腐味儿，于是开始在雨里焦急期待天晴。周末清晨，偶见阳光穿透窗棂，金灿明朗，极尽奢华，可总在欢呼之余就转瞬崩盘，又复晦暗。踩着上下班的节点匆匆接送上学的孩子，在忘带雨具时措手不及适逢一场大雨，拥挤杂沓的人流，充斥着对雨突如其来的诅咒。可行至香樟树下，细细碎碎的小花在雨后浮动着一种异样的淡香，小人儿竟如吟诗般说：雨是为我下的，等着我出校门，它就来了，还要让我闻到香。

在雨中送父亲出门，看他日渐苍老，日益消瘦，撑开伞的手微微发颤，我禁不住紧紧搀住他。近两年，发觉父母真的老了，老到真正应该不操心、不理事，停歇下来好好颐养天年，可对儿女的爱，却从不愿止息。不管骨肉已长到多大，不管面临什么样的苦与难，永远愿意以母鸡护雏的姿态，将已经佝偻的脊背倔强地再挺直一些，甘心情愿地再承担一些。雨密密匝匝落下，出门衣袖裤脚就全湿了，父亲便执意不让我再送。目送他渐行渐远，我泪盈于睫。喧嚣的街道，车水人流都隐去了，天地仿佛也静止了，留下的，只有父亲步履蹒跚的背影，走在风里，踩在一片水光里，模糊了又清晰，清晰后又复模糊。

生命这么奇妙，不断改变，每一个阶段都不一样。在雨里，观花，观树，观动观静，观已知观未然，也观自己。迷蒙过往，湿湿的情节，同样呈现一种奥义。人生，总难免一场两场雨吧。然雨中酝酿的，终会是一个个金光流烁的好日子……